严歌苓/著
思绪一直安静睡在记忆的口袋，只是幸福偏离了导航线，窗台边堆满落叶，褪色的情节在堆叠，秋风枯萎了没有希望的季节。
曾有一度我以为爱情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旧巷童儿唱首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少年操琴弹奏一曲名曰凤求凰，承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誓言今生莫失莫忘。云钩雨脚月织妖娆，恰似三月春花犹带笑，少女含笑起舞于山水之间眉目流转水袖轻扬。从最初的一见钟情经过种种波澜不惊铸成彼此相濡以沫终老此生的结局。一生的画卷平铺直叙，在平凡中演绎袖手天下的传奇。
然后，我读了《陆犯焉识》，掩卷而叹息方懂爱情原来也需要一番颠沛流离方知彼此心声，我习惯了爱情风和日丽风平浪静的一面，对这对将死都没能相认的老伉俪充满怜悯与羡慕。
妻子（冯婉喻）悄悄问：“他回来了吗？”
丈夫（陆焉识）于是明白了，她打听的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虽然她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叫陆焉识。
“回来了。”丈夫悄悄地回答她。
“还来得及吗？”妻子又问。
“来得及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哦。路很远的。”
冯婉喻这段话是在袒护她的陆焉识，就是焉识来不及赶到他身边也不是他的错，是路太远。年少仅十七岁就见到了姑母的继子陆焉识，芳心暗许心里小鹿已乱撞，即便作为工具作为姑母拴住焉识的枷锁而嫁给焉识也在所不辞义无反顾，姑侄变婆媳关系微妙复杂时常无端受气忍受恩娘的颐指气使无事生非争风吃醋，为了丈夫不必左右为难，她低三下四逆来顺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一直不知道丈夫对包办婚姻的厌倦，而自己也成了这场交易的牺牲品，总是谨小慎微尽一切能力去成全丈夫的种种愿望，甚至为了丈夫开心不惜与恩娘撒谎翻脸卖掉嫁妆祖母绿换了一块欧米茄。新婚三日尚无床笫之亲夫妻之实，丈夫便挥手自兹去赴美留学走得决绝，婆媳两人居家相处一地鸡毛有苦难言。终于盼到才华横溢过目不忘修得正果满腹学问的丈夫归来，含辛茹苦为其育有二女一子，三人躺在一个屋檐下努力而伪装地相处着，满心甜蜜的婉喻又怎知丈夫同床异梦在美国曾剪断一方情史，兢兢业业尽职尽责照顾丈夫的饮食起居，支持他的著书立说，关心他的文坛斗争，甚至在抗日烽火逼近日军侵华变本加厉重庆不保校区内迁恩娘寻死觅活之际，为了不让丈夫为难毅然决然携幼子留在上海老宅，牺牲自己的幸福压抑对丈夫的恋恋不舍只为丈夫不再心烦，抗日战争结束后丈夫回到上海她待他更为殷勤，因丈夫心血来潮一时兴起带她去看一场电影而欢呼雀跃，放大了的幸福堆积在心底最隐蔽的角落渐渐发酵而后膨胀最终占满心间陌上，只记缘来不记仇。即便丈夫百般冷漠，婉喻心里满满全是他的好。政治运动兴起，十年文革乱世动荡，文人学者命途多舛，因多言一句而获罪最终被判处死刑的陆焉识坐以待毙心灰意冷，婉喻变卖房产抵押典质到处送礼求爷告奶甚至出卖肉体拼尽全力终于救下丈夫，用半个月工资买成大闸蟹，剥出蟹黄封存许久只待探监日拿给丈夫，得知丈夫转监她千里迢迢守株待兔只为捕风捉影得知丈夫去向，即使失忆也没有忘记自己一直在等谁归来。冯婉喻把一生的幸福拴在丈夫身上，为了丈夫平安快乐不惜刀山火海赴汤蹈火，临死都念念不忘只为等浪子归来。让我潸然泪下的是她把焉识未归解释成“路太远”，弥留之际也不忘袒护这爱了一生的丈夫。可悲病魔嫉妒她的痴心不改，帕金森和阿兹海默侵占了她的脑海，甚至把关于陆焉识的记忆夷为平地，包括相貌与名字，惟有半生守寡始终坚不可摧的执念尚且根深蒂固，垂垂老矣容颜迟暮依然念念不忘等待心里那个已遭儿女排斥街坊唾弃做了半生政治犯的神一样的男人，渴望他像从前一般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再续前缘破镜重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不见那人身影，现于灯火阑珊处。她又怎会知晓身边相濡以沫陪她终老此生满目沧桑的老头就是当初的焉识。
当陆焉识剪断美国情缘，挥别重庆外遇之后，他心无旁骛地开始了政治劳改犯的艰苦生活。岁月的沧桑磨灭了他所有的锐气，为了生存，一代语言大师被迫伪装成结巴，在西北的荒原上忍辱负重与人周旋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了看一眼荧屏上的女儿贿赂邓指寒夜漫漫与狼搏斗幸得生存历经艰险终于抓住科教片结局的尾巴，为了亲口对婉喻表达爱意与忏悔不惜铤而走险趁乱越狱做了逃犯，奔赴上海匆匆偷见一面婉喻又赶到青海自首，死而无憾大义凛然从容接受狱管们惨绝人寰的折磨。还好他信念坚定，圆滑而投机取巧地在政治犯生存下来，等到1976年文革结束拨乱反正。
文人学者冤案终于得以昭雪，焉识失去了青春却寻觅到一个真正爱的人。经历过几段感情的放荡不羁，终于在流亡途中意识到结发之妻的种种可人之处，追求了半生的爱情终于尘埃落定，正应了《青玉案·元夕》中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只可惜，灯火阑珊处的佳人已经不认识这毅魄归来的浪子，伉俪的身份却以朋友的关系相处。只是焉识再也来不及向婉喻坦白两段放荡不羁且失败的出轨并祈求原谅，也没有机会告诉婉喻在历经额外两段情史之后才幡然醒悟原来挚爱就是发妻，众里寻了千百度的真爱竟然就在眼前。
婉喻安详地离去，浪子也神秘失踪。这场爱情的博弈，最终以重归宁静而告终。
还好，她永远不知道他的背叛，最后满怀期待地死在他的怀里，一起埋葬的是一份迟来的爱情。爱情经得起等待，受得了时光的沉淀，不愉快的往事没入砂层一起随水流走，从此一方世界只记得温柔与感动。
颠沛流离之后，只记缘来不记仇。
大概，这也是爱情的常态。
作者：郭笑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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