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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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其实就与欲望纠缠与抗争的过程,充满着各种意想不到的障碍,还有喜出望外的收获。最终,不过是延续生命,求得长寿。在今天,人们使出浑身解数,擒拿那只叫“欲望”的小兽,获得安宁或是抵达健康。实际上,多数人的“内功”以失败告终,与时代的喧嚣有关,有社会的转型有关,最关键的是与内在的刚倔有关。
怎样去掉刚倔,求得长生?我从一个叫季昨非的人那里寻到答案——故事是这样的:清末年间,中国近代史上黎明前的阶段,胶东半岛地区实业大户季家是声名显赫的养生世家,因为实业所得支持推翻晚清帝制,成为革命的银庄。因此,季家与革命党人交往甚密,将家族一位“独药师”创制的丹丸赠予他们的北方统领。祖传独方传到第五代传人季践手中,养生走向末路,季践去世时只有七十四岁,成为最大的羞辱,也是季昨非心中的隐痛。季昨非成为第六代传人,肩负重任,独孤而行,当他着手整理季府大事记欲将养生部分单独挖掘时,遇到季府的宿敌也是父亲的老友邱琪芝,邱琪芝出现在季昨非的生活中,后来阴差阳错成为了他的导师。
季昨非是季践的独子,他的哥哥徐竟,是季践的养子。他在北方延续长生术,哥哥则变成神秘的革命党,怀揣家国理想,在南方冲锋陷阵,以推翻晚清帝制。当“养生”遭遇革命,家族的“养生四诀”在季昨非体内发生化学反应,即“气息、目色、膳食、遥思”,在历史滚滚洪流与颠簸动荡中,他在精神世界里艰难跋涉。伴随成长,进入青春期,他体内的荷尔蒙使得那只小兽咆哮起来,接引他对朱兰与陶文贝疯狂追求:“小白花胡同”、“红薯地之夜”、“玉米水洗过的身体”,无时不刻的蛊惑着他,不禁追问:“一个人究竟是将体内的魔鬼紧紧闭锁,还是将其驱逐?”
“都是一些不愿修持的人,像火。柴躲开了火,自己就熄灭了。”如果说朱兰满足了他的性启蒙,那么陶文贝就是他的爱情。一次难以抑制的牙疼,让季昨非第一次走进了教会医院也叫麒麟医院,对陶文贝一见钟情,对她的爱恋一发不可收拾。此后,受伤的革命党人、瞎眼的顾先生先后在他的护航下被送到麒麟医院隐秘治疗,这为他与陶文贝的接触创造机会。他给她写信,以古老的方式向她表白“原谅我吧,因为对我来说,这会儿就像一个束手待擒的罪犯。”在一场单向的爱情面前,他沦为“痴心的罪犯”,“等待回信的男子”,甚至后来为她入狱也在所不辞。可以说,他所秉持和贯彻的义理彻底给粉碎了。
养生与革命水火不容,季昨非深深感受到两者的冲突。终于,他俘虏陶文贝的心,签下阁楼之爱的约定,即娶她为妻,婚房设在阁楼的丹房,婚后她平日里住在医院,周末才回季府。“大鱼一样的身体,小羊一样的声音,小獾那样的嘴巴,啃过甜瓜后小嘴长时间湿漉漉的”,通过陶文贝他完成了自己,确切的说,是消弭刚倔,懂得遥思。
“凡乱世必有长生术的长进,春秋魏晋莫不如此。我们如今又进入乱世,这样的年头,除了养生,不值得做任何事情。只有生命危在旦夕,才更加明白生命的金贵。”可见,养生是回到内在,寻找一种平衡;外在环境愈是险恶,内在愈应修持恒定,这就是精神“野蛮生长”的必须。邱琪芝临终之际,拒绝去教会医院治疗,伴随病情的恶化,他向季昨非道出与其父分手的原由:季践是革命党。而把季昨非引向她们,邱琪芝也是别有苦心:在诸多修持的办法中,他最敢涉足的就是女人,这也是他未有妻室的原因,他目送季昨非去尝试,也是考验“接班人”——与季践争夺江北产业,季践拱手相送,转身离世,他最担心的就是没有后人。只要“长生”精神永存,“独药师”就会代代相传,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永葆精神,生生不息。
这个故事出自著名作家张炜先生最新长篇小说《独药师》。原欲与修持、长生与断送、家族与四年,在他的笔下自如而饱满的倾泻,给人以生命的反思与灵魂的净化。就像结尾,徐竟用一腔热血赢得半岛的光复,而季昨非在日本入侵的背景下选择走下阁楼,前往燕京与陶文贝在一起生活。“长生”从未停歇脚步,马不停蹄的跟着人的意念与遥思运转,充满整个宇宙间。“吐纳是气息,餐饮是目色,膳食是吃喝,遥思是意念。”所谓气息,是无处不在的生命能量,沉静无念的时候气息自会周流;所谓目色,指人的力量渺小而卑微,与万物取得联系时需要用目光去接纳;所谓吃喝,是饮用与食物,先要去掉它的刚倔,才会避免酿成伤害;所谓遥思,忘我就是遥思,最遥远的不过是死亡,归于彻底的安静,无欲无念。不难看出,“养生四诀”便是为人们开出的一剂药方:如何远离欲望,恪守底线,担当责任,活得坚定,对于现代人同样适用。
以“目色”为例,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然而,眼睛也是最贪婪的了,功利、情欲、物质、财宝等等,都会通过这扇窗户吸纳进来,它的接纳越是怒目圆睁,过度用力,便会适得其反,反而会打击着外部世界,将最美好、最真实、最长久的东西拒之千里,倒头来自我白白消耗能量,得不偿失。比如,丹房里的方孔,就是个人与外部世界建立关系的通道。用邱琪芝的话说:“轻淡,眯微即可,这才是采纳。不然就是投放,向外射出的力也就阻止了进入。你需养成平淡的习惯,看所有的事物,一朵花一棵树或一个人,都不能使用咄咄逼人的目光,谦卑,含蓄,那就适当了,那就最好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失败的“独药师”,在一个处处布满欲望陷阱的时代里,漫无目的的寻找着自己安身立命居所,边趔趄而行边自我挣扎,与内在那个小兽斗智斗勇,时而甘拜下风,时而抢占风头,久久周旋,又乐此不疲;很多时候,自己被虚伪与功利所挟持,不能自己,待到头破血流、气力全无,甚至生命将尽的关隘,才会重拾敬畏与卑微,审视生命的意义。“死是一件荒谬的事”,其荒谬也是生之必然。正因为失败,才会永是探寻,这也是“养生”的终极意义——内在和谐与自我平衡:去掉刚倔、抵达柔和,此乃“养”;物我统一、往来无碍,此乃“生”。无论处于哪个时代,无论面临何种动荡,我们都要直面相同的精神困境:属于人性痼疾,也是对死的威胁的严密阻击。
作者:钟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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